山林葱郁, 他们所在的位置又在后山,人迹罕至,多是一些体型小些的野兽栖息藏匿在此处。先前被兄弟几个折腾得来扑簌飞雀之声不断, 当那阵凌厉到穿透任意血肉之躯的破空声传来时, 他们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
    那一箭分明就是朝着秦王的后颈去的!
    事情发展得太过突然,在那一霎间几个半大小子来不及说什么,脸色下意识一变,拼命用眼神和表情示意秦王快躲。
    谢均霆身形迅疾,在秦王脸色也跟着一变, 人迅速往旁边躲开的时候,猛地飞扑上去,两人在地上一滚, 顺势躲到了树后。
    其他人也跟着撤到了附近的树石之后, 警惕地关注着周遭可能随时再度飞来的利箭。
    秦王双手按在谢均霆肩上,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撑起身子, 望向不远处那支深深扎进地里的箭簇。
    假如孩子们没有提醒他, 他自个儿吹牛吹得兴致高昂,又因是在小辈们面前, 下意识露出松弛之态, 不曾提心戒备——只怕现在, 那支箭已经硬生生穿透了他的颈骨。
    谢均霆看着那支箭,也是又怒又急, 还带着些后怕。
    哪儿来的刺客?他们真是冲着秦王叔来的吗?阿娘她们在庄子上会不会也有危险?
    “此次是我连累了你们, 败坏了你们打猎的兴致。”这种时候,秦王还记挂着安慰几个少年,尤其是谢均霆, 他看着少年紧绷中泛着红的脸,有些欣慰地又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小子,多亏你机警救了我,这等大功,我定要写个折子给圣人,让他老人家开内库赏东西给你!”
    秦王想了想,拿下腰间的匕首想割下衣袍上嵌着的宝石送他几块,那些宝石都是用极细极坚韧的金线嵌在衣袍上的,若不用削铁如泥的宝刀特地去割,轻易是不会掉落的。
    谢均霆默默抓狂,此时哪里是送礼给他的时候!还有,他拿那些宝石也没用啊,借花献佛给阿娘?只怕阿耶知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宝石之后会微笑着把他夜间的功课默默调整到一个新的高度。
    秦王握着匕首,仿佛是有些犹豫,舍不得将爱衣身上的宝石拿下来送给小辈——毕竟谢均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秦王叔打扮得如此风流俊美,又那么恰巧路过此处,定然不是为了和他们一块儿射几只野物的。
    阿娘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他自然得精心打扮一番,才去见她。
    谢均霆胡思乱想间,倏地对上秦王的眼神——他呼吸一滞,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了。
    秦王嘴上仍嘀咕着:“这颗红宝石殷红如血,这颗碧玺粉中透花……这可都是珍品。”说话间,他手上的匕首轻轻转了个面,被内廷工匠锻造到极致的冷光刀锋上缓缓映出另一侧树林,蓄势待发的某道身影便顺势倒映在了刀刃之上。
    就是现在!
    谢均霆咬牙,抽出背后箭囊里的箭簇,对着方才刀刃里映射出的方向奋力射去,力道之大,在箭簇离弦之后仍震得他虎口生疼。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
    谢均霆不敢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谢均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既是骄傲,又觉得好笑,但此时危险尚未解除,又有一阵箭雨袭来,有甚者都飞到了他们身旁。
    谢均晏便没有贸然从巨石背后出来,只对着弟弟笑着颔首:“均霆,干得好。”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谢均霆难得红了脸,想说点儿什么,却临了犯了嘴笨的毛病,只能别扭地咧开了嘴:“我真的射中了?”
    他自然是高兴的,又有些不自信。
    秦王扶住他的肩,低声道:“嘘,说不定还有同伙,不要轻举妄动。”
    谢均晏与李述几个自然也扶在石面后,没有急着去看。
    谢均霆心里痒痒,偷偷歪着头往方才箭簇射去的方向看,越过一地箭簇,距离隔得有些远,他看到地上趴着一坨黑衣人,有一支箭牢牢扎进了他身体里,箭尾还在微微颤抖,谢均霆甚至听到箭身震颤的嗡鸣声。
    这一刹间的满足与得意是从前翻墙逃学那些小打小闹所无法比拟的,谢均霆此时还强忍着没有露出喜色,但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回到阿娘身边,要让她好好夸一夸自己。
    最好再给他一些奖励,要阿兄从来没有过的,只给他一个人的那种。
    不过……看在刚刚他夸了自己的份上,谢均霆大度地想,若是阿兄求他,他也会勉强分享给他的。
    谢均霆沉浸在美好幻想之中,耳朵却仍支棱着,警觉地观察着外界的动静,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一阵脚步声。
    来的人不少。
    他顿时有些紧张,回过头看向秦王和兄长:“会不会是贼子的同伙来了?”
    秦王摇了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又对谢均晏他们叮嘱了几句,一张俊美脸庞上带着难得的肃杀之意。
    当厮杀声传来时,众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在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时,谢均霆面容紧绷,手上搭弓射箭的动作却很熟练,手背用力到青筋迸现,眼看着就要射出,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硬生生逼停。
    “均霆,是我。”
    声音若松柏冻雪,是他们都很熟悉的音色,其中夹杂着的气喘与焦急之色十分明显,谢均霆看向来人,愣愣地叫了句阿耶。
    谢均晏看着不远处两对扭打厮杀的人,低声道:“阿耶,都拦下来了吗?”
    弟弟那一箭打了那伙贼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或许是想救回同伴——至少在没有保证他死透之前,他们不能走,不然让人撬开了他的嘴,漏出什么,他们回去了也是一个死。
    却不料他们跳下树,却迎面撞上了听到动静,发觉不对的侍卫们撞上了。
    眨了眨眼的功夫,长子自己就已经把事情给理顺了,谢纵微看着少年郎格外灵透的眼,点了点头,又问了两句妻姐家的两个孩子有没有事。
    李述和李豫比两个表弟都还要大几岁呢,正惭愧自己没帮到什么忙,这会儿听得小姨夫特地问他们,忙扭头。
    谢纵微看向小儿子,还好,都没出什么事。
    一路上几乎快跳出胸腔的那颗心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趋势,谢纵微抿了抿唇,他不敢去想,若是他的眼线没有及时将有人行刺秦王的情报递给他,若是庄子上的侍卫们没有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没有这些若是,他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回去再说。”他言简意赅,谢均霆哦了一声,乖乖点头。
    那双肖似他母亲的眼睛垂下,眼尾轻轻一跳——他看到,阿耶的手在发抖。
    谢纵微不想理会某些人的姿态已经摆得足够明显了,秦王耸了耸鼻子,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这几个孩子都是被牵连着受了无妄之灾,外面也是谢纵微的人在帮忙收尾。
    于公于私,秦王都得对他道声谢。
    “谢大人,本王……”
    秦王才起了个头,就被谢纵微极其冷淡的一眼给冻没了。
    “秦王殿下不必客气,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顺带着救了你一把。”谢纵微心知肚明,是那阵圣人有意立皇太弟的流言逼得那几个自诩名正言顺可以继承皇位的王爷跳了脚,招致今日的祸患。
    只是他没想到,秦王会一个亲随也不带,自个儿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谢纵微的眼神中寒凉之意更甚,他甚至隐隐有些遗憾,那伙贼人的水平的确不大行,哪怕让秦王受一些要卧床三月的小伤呢?他必定亲自登门,送些益气补血的药材过去,让秦王安心静养,避开接下来的祸患。
    多年的老对头了,秦王怎么听不出谢纵微话里的意思,虽说他也自责连累了几个孩子,但他就是看不得谢纵微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我与谢大人交情匪浅,再客气言谢倒是显得生分了。这样吧,日后我多邀均晏他们几兄弟去皇庄上再痛痛快快地猎几场,权当替你这个不怎么陪在他们身边的阿耶尽一尽责吧。”
    谢均霆不耐烦听大人们客气来客气去,他探过头去看,那边儿的金石碰撞之声已经平静下来,胜败已分,庄子上的侍卫正在收尾,防着还活着的几个贼人伺机自尽。
    “阿兄,我还是第一回对着人射箭呢,哎呀,怎么就中了呢。你说我这手气,好得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均霆看着弟弟那副美得冒泡的样子,微笑着颔首,就在谢均霆期待着他再说些夸赞自己的话时,谢均晏慢悠悠地给了他建议:“嗯,我也这样觉得。最好是你待会儿过去把箭拔出来,拿回去放你屋里供着,之后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瞧一瞧,追忆一番今日的英姿。”
    他这话说得促狭,谢均霆鼓了鼓脸,选择性地只听自己想听的:“英姿?阿兄你也觉得我刚刚射箭的样子很迷人对吧?”
    谢均晏一言难尽地看了弟弟一眼,扭头就走。
    “……回去吧,我有些饿了。”
    谢均霆也不在意,只对这两个表兄耸了耸肩:“嗐,我阿兄就是有些爱我在心口难开。不过这也是遗传了我阿耶,我不好怪他,只知道他心里的确夸过我就知足了。”
    李述和李豫憋着笑点头,不敢去看位高权重的小姨夫现在是个什么脸色,推着小表弟连忙追了上去。
    侍卫头领前来汇报,那伙贼人统共有十人,被二郎射中跌下树晕死过去一个,方才打斗中死了三个,剩下的六个都已活捉,准备提着回去审问。
    谢纵微颔首,又对着秦王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秦王凝眉,半晌才道:“圣人的身体愈发差了……”他并不蠢,自然能看出圣人虚弱疲态之下隐隐的古怪,他变得格外纵容,漠然看着他的几个儿子争相斗法,却不加以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