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堂中罗汉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银红金钱纹引枕,秋香色金钱纹大条褥,异常富丽华贵。
贾母鬓发如银,倚坐榻上,穿福寿吉祥纹团缎面对襟,雪青立领袄子,赤金撒缎面马面裙。
丫鬟鸳鸯俊眼雪肤,身姿窈窕,秀美动人,斜坐在贾母身后,轻轻为她捶着肩背。
只是她一双水盈盈的妙目,不时看见坐在下首的王夫人,目光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
王夫人正说道:“老太太,凤丫头如今做事,未免有些太不知轻重了。
阖府各处的月例十日便都发放,惟独宝玉房里卡着不给,哪里有这么对待自己家中兄弟。
她这是拿着公中的权柄,由着自己性子胡来,这要是传扬出去,外头必笑话荣国府没规矩礼数。
我也是管过多年家门,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做派,宝玉没来由受这个委屈,老太太你要管管。”
王夫人方才在宝玉院中,训斥了麝月一番,便马不停蹄赶来荣庆堂,在贾母跟前诉苦告状。
自己宝玉尊贵乖巧,居然在西府受这等欺辱,王夫人心火如焚,当真一刻都不愿多忍耐。
贾母听了儿媳妇貌似委屈,内里气势汹汹的话语,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心中不由生出厌烦。
好端端高乐太平日子不过,每日竟弄出些狗屁倒灶的事,这家里就没几个知足消停的。
皱眉说道:“家里但凡生出事端,都是无风不起浪,凤丫头这种举动,确有不妥当之处。
但你前几日处事,也委实少了些分寸,不然不会有眼下这些风波。”
王夫人听了脸上委屈,说道:“老太太,我如今多半守在东路院,日常谨言慎行,实不知哪里还有错处。”
贾母说道:“前几日凤丫头让平儿去东府落房头,宝玉年纪小,说了几句不懂事的话,倒也罢了。
凤丫头觉得被他下了脸面,即便心里有些生气,过去也就算了,小孩子插嘴当不得什么大事。
可你不该顺着宝玉的话头,对琮哥儿收房之事也说三道四。
他房里收什么女人,我这做祖母的都不管,况且平儿是凤丫头的丫鬟,人家你情我愿的。
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说那一番闲话,难道琮哥儿还能听你的不成?
这两府的年轻丫鬟,琮哥儿要是想要哪个,你瞧这些丫头还不上赶着,谁还能拦得住他。
宝玉说几句多嘴的话,凤丫头不会太当回事,可你是二房当家太太,你开口说话,不成了二房要管大房家事。
我也是做过当家奶奶的人,要想管好这一大家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地方是不能触碰的。
没有规矩难成方圆,无有家威何以治家。
琮哥儿即让凤丫头管家,如今二房牵扯大房家事,她如不施些手段,琮哥儿会怎看她,她还怎么做当家长嫂。
你也是管过家的人,这其中厉害你应该知晓,也不用我来多说。”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愣,她被事情气昏了头脑,一时没往深处想,如今才有些醒悟。
凤丫头故意刁难宝玉,不仅是想给自己脸上难堪,更是做给东府那小子瞧的。
她是担心琮哥儿觉得她没手段,并因此看轻了她,让在府上少了立足之力。
凤丫头原先多刚性一个人,如今为了奉承那小子,就这么不顾脸面,当真不知羞耻!
……
贾母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不外乎让我出来说话,压着凤丫头把宝玉院里月例发了。
我心里也是清楚的,只要我发话开口,凤丫头就算心里有气,多半也就会照办。
可你争了这脸面回来,又有多少用处呢?
事情一旦成了那个样子,以后大房和二房可就撕破了脸,真的就要当面锣对面鼓。
琮哥儿是个心思极深之人,即便他当面不说话,心里且不怨我这祖母偏心,政儿积下的情分,也就消去大半。
他这等年纪就到了这个地步,心思手段可比凤丫头厉害太多。
他从小和三丫头亲近要好,但和宝玉一向疏远,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
上回他和袭人说那些难听的话,便是他进士及第之时,宝玉胡乱说话,他心中已有些恼怒。
我压着凤丫头发了月例,驳了他们大房的脸面,此事他不好太过说话,保不齐拿宝玉的错处发作。
如今我还没死呢,你们两房就这般针锋相对起来,等以后我死了,我的宝玉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白,她不是愚笨之人,自然清楚贾母说的极有道理。
如今大房得了世爵家业,害得二房只能仰人鼻息度日,唯一可依仗便是老太太,这才能保全更多体面。
但老太太已年过七旬,又能庇佑二房多少年……
贾母见自己苦口婆心一番话,自己这媳妇听了有些警觉,但依旧难掩心有不甘的神情。
心中不禁有些腻味叹息,自己这儿媳妇虽是个心狠的,多少也有些手段,但惯会因小失大,也不知看的长远些。
贾母说道:“依着我的意思,今日你的话我就当没听见,这些什么月例的小事,我也当作不知便是。
左右也是晚发十天半月,就算没有了也不值什么事,宝玉房里的丫头还饿死不成。
鸳鸯,你去拿二十两银子,过去和袭人说我的意思。
她们日常服侍宝玉也算尽心,这是我赏她们的好处,留着买胭脂水粉,或送回家里都成。”
鸳鸯听了连忙答应,便去了后堂取银子办事,颇为手脚利索的样子……
王夫人一听贾母这话,不由得傻眼,更有些憋屈,我来老太太跟前说话,难不成为了二十两好处?
老太太怎么就忘记了,她一辈子最疼的就是宝玉,如今这般顾忌东府那小子,事事都是和稀泥了事……
……
不提王夫人满腔郁恨,贾母继续说道:“像我们这种世勋大家,家宅里头磕磕碰碰,也是常见之事。
没必要什么都放在心上,须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道理,如此才是和睦兴旺长久之家。
你也要目光放长远一些,别老盯着眼前这些小事,如今我还担忧一桩大事。”
王夫人虽心中憋闷不服,但听说贾母说还有大事,心中多少有些好奇。
却听贾母说道:“大丫头明年就满入宫十年之期,到时候就要出宫归家,十年的青春算是白耗费了。
她可是我从小一手带大,她归家后最要紧便是终身大事。
但大丫头已是双十年华,想要找门匹配的亲事,也是十分艰难。
但凡官宦世勋之门子弟,过了十五岁便会定亲,大丫头如何赶得上趟。
我要是没见到她终身有靠,便是死了也没办法瞑目。
我想着此事让琮哥儿帮着筹划,他如今官职清贵,名声响亮,宫里头也看重,官场上人面广阔。
或者借着他的名望,还能给大丫头寻门好亲事。
要是为了几个月例,一家人闹的不尴不尬,针锋相对,岂不是因小失大,说不定就耽搁了大丫头的终身。”
王夫人一听这话,顿时觉得脑子都要裂开,她心中最痛恨不服之人,偏偏二房大小事都攥在他手心里。
如今连大丫头的亲事,都要让这小子过手,听老太太这话说的,没有这小子,大丫头还就没人要了,岂有此理。
……
贾母又说道:“宝玉这次倒有些古怪,以往他并不管这些闲事,这次却出言拦着平儿入东府。
我知他向来喜欢清俊的女儿家,如今又到了年岁,房里又进了女人,愈发懂了些人事。
必定是看平儿长得好,便有些羡慕起琮哥儿,但这种事是各人的缘法,哪里是能够羡慕的。
你做娘可要对他多教导,他看上府里那个丫鬟,我便给他就是,算什么值当的事情。
即便家里的不称心,点银子到外头买好看的,也是极简单的事情。
只有一条让他听我的,家里凡有和琮哥儿相干的女人,以后都不许他多说话牵扯。
大宅门之中兄弟阋墙,多少都是出在女人上头,万万别在这上头沾惹,大家也都清净些。”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头不禁咯噔一下,要是换了往日,贾母这番话她是决计不服的。
她的宝玉出生奇异,样貌一流,正脉嫡出,又这般得老太太宠爱,府上好东西自然先紧着他。
但如今王夫人却不敢这么想,即便宝玉看上府上那个丫鬟,想要和老太太讨要,王夫人必定也会拦着。
因宝玉眼下这个当口,房里万不能进脸生的女人,不然宝玉那不可启齿的隐疾,哪里还能瞒得住人。
一旦这种事情走露风声,二房的脸面都要丢光,一辈子成了别人笑柄,宝玉也再没脸在西府呆着。
好在此事口风甚紧,宝玉房中除了入房的袭人和彩云,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王夫人甚至已发了话,日常宝玉只许袭人和彩云值夜,碧痕和秋纹只在外头服侍,免得宝玉房事荒唐胡闹。
至于宝玉房中那些刁钻不安分的货色,也不能长久留着,迟早也要打发出去,第一个就是那个麝月。
这小蹄子如此口舌奸滑,要让她察觉宝玉的私隐,必定就要坏了事情……
……
伯爵府,贾琮院。
日落时分,漫天霞光云灏,在内园投下绚丽光影,清石甬道,亭台楼阁,互为映衬,幽美静谧。
贾琮下衙回府,刚进了院子堂屋,便见芷芍正在整理归置,大理石面桌上满摆着东西,都是些江南风气物件。
一对彩绘油纸伞,四把上等檀香扇子,一盒精制湖笔,一块朱砂红澄泥砚,还有两袋特制青盐。
贾琮问道:“芷芍,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芷芍笑道:“是林姑娘方才亲自送来的,姑苏林老爷捎来的礼品。”
贾琮奇道:“现下非年非节,林妹妹生辰早过了,姑父怎么这时候捎东西过来?”
芷芍说道:“我本也觉得好奇,方才和林姑娘闲聊,也问起这个话头。
林姑娘说林老爷一位同乡故交,这次得吏部奉调入京,做了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
因难得有故交入京为官,林老爷才让他捎带两箱礼物给林姑娘。”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因他对山西道监察御史有些印象,他甚至记得前任山西道御史名叫洪有方。
此人曾是春闱五房同考官下辖阅卷官,因牵扯入春闱舞弊大案,前不久刚被革职查办。
此次像洪有方这般因牵扯舞弊大案,被贬黜罢职的京官多达三十余人。
因此,这段时间常有外任官员,接吏部公文奉调入京替补,各方权贵为这些京官空缺,常有交际斡旋之举。
林如海这位同乡故交,定是因为这桩机缘,才能得以入京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
外任官员能奉调入京为官,都是仕途上的大机遇,很多人因此飞快擢升,平步青云。
芷芍笑道:“林姑娘卡着时辰来送礼,可巧三爷下衙稍晚了些,才就没有碰上面,三爷不如过去走动道谢。”
贾琮听了也觉有理,如今正好天色还亮,倒也便于进出。
等到进了黛玉院中正房,见她正倚靠床头翻书,看到贾琮进来便笑道:“三哥哥可算下衙了。”
贾琮笑道:“收了妹妹的礼物,自然是要上门道谢的。
黛玉展颜一笑,说道:“不过是家乡土产罢了,也值当三哥特意上门说谢,雪雁,快去给三哥哥上茶。”
贾琮过去便在床边坐下,黛玉见他也随意惯了,嘴巴微微一翘也就由着他。
贾琮见雪雁出去泡茶,问道:“怎么今日不见紫鹃的影子。”
黛玉笑道:“紫鹃娘今日寿辰,她偷攒了大半年月钱,买了早相中的金镯子,回家贺寿去了,明日才回来。
说起月钱的事,上午去给老太太请安,又去凤姐姐哪里抱大姐儿玩,倒是听说了一些风声。
说是昨日二舅母去了荣庆堂,告诉宝玉院里例钱未发之事,可今日老太太也没发话,这事八成要继续晾着。
贾琮知道荣庆堂里的事情,一向都是瞒不住人的。
昨日鸳鸯让人叫晴雯过去剪绣样,晴雯回来便告诉贾琮,二太太昨日去和老太太告状的事……
贾琮说道:“妹妹不会觉得二嫂这般举动有些霸道?”
……
黛玉摇了摇头,说道:“虎狼屯于阶陛,与其善谈因果,不如切中要害。
虽说宝玉挑起的事情,并没有这话这等厉害,但其中道理却是一样的。
大贵豪门之家,宗法礼数,嫡房偏支,主次有别,各司其职,各任其事。
这些都是祖辈儿传了多少年的规矩,必定是有它的道理,没有规矩哪能成方圆。
凤姐姐如今管着西府家事,自然要将这些规矩守牢,否则时间长久,西府主次失衡,必方寸大乱。
到了那个时候,西府家业生出枝节,凤姐姐怎么对得起三哥哥的托付。
宝玉从小和我们姊妹一起长大,我们都清楚他的性子。
旁人知晓不合情理之事,到他口中反觉挺有理似的,总之事事顺他的意,方才是正经之事。
所以和宝玉说正经道理,是没有用处的,凤姐姐法子虽粗,却能彰显内外,让人看明轻重。
二舅母是长辈,我本不该说话,以免失了上下礼数。
但她一直不服三哥哥,还借宝玉的话头,辖制三哥哥纳房之礼,我确是看不过去的。”
贾琮听了黛玉这番话,以往之觉得她满腹诗文,静雅绝俗,不沾庸俗,没想到这等精明通透。
笑道:“还是林妹妹最好,心里都向着我。”
黛玉嘴角一抿,微笑说道:“你知道就好,以后记得事事也向着我就成。”
贾琮笑道:“妹妹历来是读书种子,没想还这等世情通达,将来若能管家,定比二嫂还要厉害三分。”
黛玉听了这话,俏脸没来由一红,说道:“我不过是说大话罢了,那有凤姐姐这般勤快能干……”
她转而妙目流转,说道:“这次闹出这桩事情,其实要怪在三哥哥身上。”
贾琮有些不服气,说道:“胡说,宝玉多嘴惹出的事情,怎么和我会相干。”
黛玉笑道:“平儿姐姐可生的俏,如今也归了三哥哥。
宝玉如不是眼红羡慕,怎会惹出事了,自然要怪三哥哥。
三哥哥的院子原本够大,但要这样下去,妹妹真担心你那院子住不下人……”
……
贾琮听了黛玉调侃之言,脸色微微有些尴尬。
说道:“胡说,我那院子大着呢,即便妹妹来住都是够的,左右我把正房让给你住,我住厢房去。”
黛玉一听这话,小脸一片羞红,只是刹那之间,如同被点着了火一般,透着异样的明艳照人。
气呼呼说道:“三哥哥脸皮愈发厚了,连我都敢调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看你还敢欺负我!”
说着便伸出手来,拧住贾琮两边嘴角,居然还挺有手劲,贾琮脸颊生疼,坐立不稳,一下便倒在床上。
黛玉一声惊呼,连忙松开双手,一个灵巧的翻身,才没被贾琮压在身上,却已羞的身子颤抖。
两人一时都侧躺在床上,四目相对,眼波相接,从未有过的情形,让他们都有些发愣。
贾琮身下是柔软的床榻,身畔是黛玉清甜宜人的体香,沁人心脾,悠然欲醉。
黛玉一下回过神来,察觉到贾琮吸气的动作,羞不可抑伸手捂住贾琮口鼻,嘴里嘟囔一句:“不许。”
转而她醒悟过来,一下坐起身子,拉着贾琮衣袖。
俏脸通红的催促道:“三哥哥不要胡闹,快些起身,怎么能躺我的床,被人看了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