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更黯淡。
尼姑本因抱著膝盖跌落在地上,谁也想不到昔日闻名江湖的蛇蝎美人桃娘子,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她今年才三十九,可如今呢?
她曾视男人为无物,弃那些痴缠者如敝履。直到遇见白天羽。仅仅三天,她便被他狠狠甩脱,尝尽世人耻笑!
你既能甩下別人,他为何不能甩下你?
这道理,桃娘子显然不懂。
她的人乾瘪如深秋落叶,枯黄苍老的脸上,刻满了寂寞与悲痛的沟壑。人间的欢愉,早已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本因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女人最大的悲哀,或许便是青春的流逝,红顏的凋零。
傅红雪听著她的哭声,心中竟驀地升起一丝同情。
她的確已不像三十九岁。她所承受的折磨与苦难,早已足够惨痛。无论她昔日做过什么,都已付出了极可怕、极彻底的代价。
“这也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出。
本因突又厉声嘶喊:“你!你回来!”
身后咒骂声不绝。
傅红雪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只是慢慢地、笨拙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充满腐朽气息的庵堂。
那奇特的步態,此刻却无人会觉得可笑。
绝对没有任何人!
……
林平川並未出现在丁家庄內。他被拦在了距庄十余里外的荒僻小路上。
月朗星疏。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至。他用一只手勒韁,另一只手却在剥著生。一柄薄而锋利的无鞘剑,隨意地斜插在鞍旁。
林平川突然道:“我猜到你会来。”
路小佳低下头,目光落在指间的生上,声音平淡无波:“看来你也知道我的来歷……”
“你本是丁家真正的三少爷。丁庄主为掩盖一桩秘密,將你送出,託付路家。我说的,可对?”林平川的嘴角带著一丝瞭然的笑意。
路小佳喃喃道:“你若不知道这么多事,你我或许还能做个朋友。”
林平川轻嘆:“你要出手?”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路小佳的嘆息几不可闻。
林平川摇头:“你这样做,未必能改变结果。叶开和傅红雪,此刻想必也已到了丁家庄。”
路小佳出手的原因,並不复杂。只因那最后一个参与刺杀白天羽的人,正是丁乘风的亲妹——丁白云。
白天羽多情亦无情,他拋弃了桃娘子,也拋弃了曾被他誉为武林第一美人的丁白云。关外七十七天,丁白云情根深种,珠胎暗结。为保全妹妹名节,丁乘风將妹妹所生之子认作己出,排行第三,而將自己真正的骨肉(路小佳)送予路家。丁白云因爱生恨,终与马空群合谋,酿成了梅庵下的血案。
路小佳知晓身世,却无怨恨,反在暗中守护丁家。此刻林平川逼近丁家庄,他现身阻拦,自是必然。
路小佳不再言语。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便是剑。
呛!
路小佳的剑,快得如同念头闪过!
那剥生的手一旦握剑,便是惊鸿掣电。剑光如一道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却又狠辣刁钻地刺向林平川的咽喉。
这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快剑,江湖中能接下的人本就不多。
林平川的剑却后发而至。他手腕一抖,剑尖划出一个浑圆的光圈,看似缓慢柔和,却精准地迎向那道致命的寒光。
叮!
一声清脆的交鸣。路小佳那凌厉迅捷的一剑,竟被这看似绵软无力的剑圈轻轻巧巧地卸开、引偏。正是恆山派镇派剑法的精要——剑圈绵密,守御无双。林平川脚下步法更是玄妙,身形微晃,如风中柳絮,轻盈地避开剑锋余势,正是古墓派轻功的飘逸。
路小佳眼神一凝,剑势骤变!剎那间,点点寒星爆开,如疾风骤雨般刺向林平川周身要害。每一剑都快、狠、准,不留丝毫余地。
林平川神色沉静,手中长剑仿佛化作了一面流动的光盾。剑光在他身前、身侧交织成一片片细密的光网,“叮叮噹噹”之声不绝於耳。恆山剑法的“万剑式”被他使得密不透风,任凭路小佳的剑如何刁钻迅疾,竟都被那绵密的剑圈一一挡下,难越雷池一步。
路小佳久攻不下,心头那股因身世、因丁白云秘密而起的烦躁愈发炽烈。
他剑法虽快,內力却非绝顶,此刻久战,气息已不如初时那般绵长。反观林平川,神照经內力醇厚悠长,支撑著恆山剑法的守御,气息始终沉稳。他见路小佳剑势因心浮气躁而露出微不可察的破绽,身形猛地一旋,步法陡然加速,如鬼魅般贴近!
就在路小佳一剑刺空的瞬间,林平川左手倏地探出!五指张开,掌影翻飞,剎那间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路小佳身周所有闪避的空间。这正是古墓派绝学——天罗地网势。
不以蛮力取胜,全凭手法迅疾、方位精准,掌影重重叠叠,密不透风,威力丝毫不逊於手持利剑。路小佳只觉四面八方皆是掌影,快得让他眼繚乱,仿佛同时有七八只手向他抓来,封死了他所有退路与剑招变化的可能!
他引以为傲的身法,竟在这片掌网中感到滯涩无比,如同飞鸟撞进了粘稠的蛛网。
心一乱,剑便慢了半分!
林平川的右手剑,便在这天罗地网般的掌势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递出。剑尖並非刺向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一点——叮!
一声轻响,路小佳只觉得手腕剧震,一股浑厚柔韧的內力透过剑身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他那柄薄而利的剑,竟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路旁的老树干中,剑柄兀自嗡嗡颤抖。
月光下,几粒剥好的生仁,从路小佳僵住的手中滚落尘埃。
败了。
路小佳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钉在树上的剑,脸上惯有的冷漠被一丝愕然和深沉的疲惫取代。
他並非败在技不如人,而是败在了自己那颗因身世纠葛、家族秘辛而无法平静的心。
更因为他並不是一个坏人,死在他剑下的人不少,但每一个都是该死的人!
但林平川並不是该死的人!
所以早在出手前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乱了!
而林平川那融合了恆山守御、古墓身法掌势、神照內力的武功,成了压垮他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月光更黯淡。
林平川已收剑后退,静静地看著他。没有胜利者的倨傲,只有一丝瞭然与淡淡的惋惜。
路小佳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钉在树上的剑。
脸上惯有的冷漠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
败了!败得如此彻底!
败在一个知晓他所有不堪秘密的人手上!
丁家的秘密、自己的身世、姑姑丁白云的罪孽……这一切仿佛都隨著这一败,化作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且骄傲如他,剑便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剑脱手,灵魂似乎也隨之抽离。
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
路小佳沉默片刻,弯腰捡起地上的笠帽,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旋即轻轻一笑,缓缓走向那棵钉著他佩剑的老树,眼中再无半分神采,只剩下空洞的灰败。
他猛地拔出那柄薄剑,冰冷的剑身在月光下泛著幽光。他手腕一翻,剑尖竟不是指向林平川,而是毫不犹豫地倒转,闪电般抹向自己的咽喉!
这一下变起仓促,快得如同他出剑的巔峰!决绝,没有半分犹豫。林平川瞳孔骤缩,欲救已迟!
就在那薄如蝉翼的剑锋即將吻上肌肤的剎那——嗤!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一道比月光更冷、比死亡更快的乌光,从路旁树林最浓重的阴影里激射而出!
叮!
一声轻响,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路小佳只觉得右手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铁钳狠狠击中,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不仅震得他整条手臂瞬间麻木,更將他灌注在右掌的力道、连同那股决死的意志,瞬间击得粉碎!
他手中的剑再次脱手飞出,“夺”地一声,这次深深钉入了另一棵树的树干,兀自震颤不休,发出低沉的嗡鸣。
而击飞他剑的,竟只是一段隨处可见的、枯槁的树枝。
路小佳僵在原地,手腕上残留著被枯枝击中的剧痛和冰冷触感,他看著那截掉落尘埃的枯枝,又惊又骇,猛地抬头,望向乌光射来的方向。
一个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走出的幽灵,缓缓从林间的阴影里踱出。
他穿著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身形高瘦,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空洞、死寂、毫无生气,仿佛两口埋葬了无数生命的枯井。他左手的袖子空荡荡地垂著,但仅存的右手,却散发出比任何利刃更令人胆寒的气息。
“师父!”
路小佳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乾涩地吐出两个字。
他认得这个人,更知道这个人出现在此意味著什么。一种比失败更深沉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骨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