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国道，那就是司机的噩梦。
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像是被炮火犁过一遍，到处是积水和碎石。
路灯更是有一段没一段亮著，昏黄的光晕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淒凉。
三百多公里的路程，放在后世也就三个多小时的高速。
可在这个夜晚，硬是让林城市长阎磊和组织部长陈熙顛簸了整整七个小时。
两辆皇冠车的底盘不知道被颳了多少次，车身溅满了泥浆，狼狈得就像是从难民营逃出来的。
凌晨三点。
车队终於驶入了林城市区。
“领导，回家吗？”
司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一路他也累得够呛。
“回个屁！”
阎磊眼珠子通红，那是熬夜加怒火攻心烧出来的。
他嗓音沙哑，透著一股狠劲：“直接去市委！马上！”
后面的车里，陈熙也是同样的命令。
这一夜，註定无人入眠。
……
林城市委大楼，此时却打破了往日深夜的死寂。
小会议室所在的楼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在这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扎眼。
路过的保安和值班干警，看著那几扇明亮的窗户，心里都忍不住打鼓。
这是出大事了啊，林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会议室內，烟雾繚绕，仿佛著了火。
所有在家常委，悉数到齐。
哪怕是那几位平时养尊处优、雷打不动要睡美容觉的领导，此刻也是毫无睡意，一个个面色凝重，正襟危坐。
没有人说话，只有茶杯盖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打火机偶尔窜出的火苗声。
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省里的雷霆震怒，已经顺著电话线，实打实地劈到了林城的头顶上！
省委常委、组织部长裴一泓当眾点名。
省长铁娘子朱忆征雷霆发难。
更別提那个让人听了就腿肚子转筋的消息——公安部秦部长亲自关注！
这就是一座压在林城头上的五指山！
处理不好，大家一起完蛋。
官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在座的谁都懂。
这把火要是烧起来，谁也別想独善其身。
高育良端著茶杯，轻轻吹著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沫子，神情最为平静，甚至嘴角还掛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他心里那个痛快啊！
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这就是太子爷的排面！
亲姑父和干姑姑这是在给自家侄子出气呢！
风县那两个蠢货，羞辱了祁家长孙，就是在打整个祁家的脸。
这顿板子，必须打，而且要打得皮开肉绽，打得他们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相比於高育良的稳坐钓鱼台，坐在他对面的常委副市长戚成栋，虽然脸上也是一脸严肃，但內心却是狂喜乱舞。
赌对了！
这一把梭哈，简直贏得盆满钵满！
老领导朱忆征的发火，那就是最强的背书，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测——祁同煒，就是那位擎天柱祁老的后人！
他在前几天的扩大会议上率先开炮，这份“投名状”，绝对已经第一时间送到了铁娘子的案头。
还有半年，他在林城的掛职就结束了。
有了这份香火情，回京之后，那还不是青云直上，前程似锦？
当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在场的常委里，脸色最难看，最像死了亲爹的，莫过於副书记师靖宇。
他坐在那，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却浑然不觉。
师靖宇的另一只手，在桌下微微颤抖。
本来以为只是给高育良上点眼药，噁心噁心对手的小事，谁知道竟然捅了这么大个马蜂窝！
竟然惊动了天上的领导！
涉及到这个层次，无论多小的事，那都是天大的政治事故！
如果不能迅速切割，不能把自己摘乾净，他师靖宇这辈子的仕途，恐怕就要在这里画上句號了！
“吱呀——”
沉重的会议室大门被推开。
满身疲惫、一脸尘土的阎磊和陈熙快步走了进来。
两人甚至没来得及洗把脸，直接就在属於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人都齐了。”
市委书记任梓城敲了敲桌子，声音沙哑，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开会。”
“议题只有一个，怎么严肃处理风县的问题，给省委一个交代！”
任梓城的话音刚落，还没等阎磊和陈熙这俩在省里受了气的苦主开口诉苦。
一只手，猛地举了起来！
“我先说！”
眾人一愣，齐刷刷地看过去。
竟然是师靖宇！
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大家都知道，王洪涛和吴银隆那是师靖宇的嫡繫心腹，是他的左膀右臂。
按照官场惯例，老领导这种时候一般都会想办法保一下，或者拖一拖，大事化小。
可现在，竟然抢著发言？
师靖宇一脸的痛心疾首，他站起身，甚至对著任梓城和在座的常委深深鞠了一躬。
“同志们！任书记，阎市长。”
“我有罪！”
“我先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討！”
师靖宇声音悲愤，仿佛遭受了巨大的背叛。
“我没有识人之明！”
“我没想到，王洪涛和吴银隆这两个我曾经信任的干部，竟然墮落到了这种地步！”
“他们严重的官僚主义作风，不仅给风县抹了黑，更是给林城市委、给组织丟尽了脸！”
“作为他们曾经的老领导，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求市委对我进行处分！”
眾人心中冷笑。
果然。
这是要弃卒保车了。
能爬到副厅级的，果然都是冷血动物。
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杀，而且杀得比谁都快，比谁都狠！
然而，师靖宇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不仅检討，更提出了最狠的处理建议。
只见他抬起头，眼中闪烁著决绝的寒光，咬牙切齿地道。
“给予两人撤职处分！”
“不再担任风县县委书记和县长一职！並建议將其调离行政岗位，降级使用！”
师靖宇的话音落下，整个常委会议室陷入了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连空气中飘浮的烟尘似乎都凝固了。
在座的常委们虽然见惯了官场起伏，但面对师靖宇这般自断双臂的狠绝，依旧感到脊背发凉。
那可是他的亲信啊！
是他一手提拔的干部，是他经营多年的风县基本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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