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家文化中,圣人通常指道德典范。
皇帝被尊称为“天子”,是因为皇帝受命于天,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
除了“天子”外,皇帝也会被尊称为“圣人”。
但太后被尊称为“圣人”,从古至今,从未有之。
更别说除了圣人这个称谓外,李寒松还提出了“承天”这样一个尊号。
何谓承天。
上承天命,代行皇权。
如果说在此之前,朝臣只是看出来太后不会还政的话,现在太后就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应了朝臣的试探,宣告了自己的强硬。
那些在邢郎中等人被贬谪时装聋作哑的朝臣,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装聋作哑了。
可是不装聋作哑的下场,邢郎中等人已经给大家演示过了。
邢郎中好歹还给陛下上过课,能被陛下尊称一声“老师”。但陛下亲自开口为邢郎中求情,也只够让他从被贬去苦寒之地,到被贬去一个富庶州县。
别管被贬去哪里吧,反正不都是被贬吗。
当然,大家也可以提前下注。
太后比陛下大了二十岁,虽然这么想有些大逆不道,但太后终究是会走在陛下前面的。
只要他们在陛下亲政一事上出了力,将来陛下执掌大权了,肯定会念着他们的好,重新将他们提拔回京。
可话又说回来,就太后这春秋鼎盛、如日中天的模样,朝中官职稍微高一点、脑袋稍微大一点的人,年纪都不比太后小,身体更不似太后康健,提前下注的话,到底是他们在熬太后,还是太后在熬他们啊。
素来喧闹的大朝会,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
丁景焕双手抄在袖中,脚步迈得极快,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还快。
在他上马车之前,邱鸿振一个箭步冲到丁景焕面前,笑容满面:“丁大人是要回刑部吗?正巧,我也要回工部,不知丁大人能否捎我一程。”
丁景焕微微一笑:“邱大人,怕是不巧。我要回家一趟,取些东西。”
“巧的巧的。”邱鸿振一边说着话,一边爬上了丁景焕的马车,还在马车里对着丁景焕招呼道,“丁大人快上来,莫要误了你的正事。”
丁景焕:“……”
从来都是丁景焕赖上别人的,万万没想到今天硬是被人给赖上了。
这么在皇宫门口僵持着也不像话,丁景焕只好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回府。”
邱鸿振:“咦,原来丁大人真的要回丁府。”
他还以为那是丁景焕不想搭理他的托词呢。
丁景焕老神在在:“邱大人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邱鸿振搓了搓手,赔笑两声,才压低声音道:“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丁大人,娘娘,哦不,圣人是怎么个打算。”
丁景焕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圣人的心思,岂是你我能随意揣测的?”
“是、是、是,这是自然。”邱鸿振连连点头,再次压低声音,“我这不是想着能像丁大人一样,为圣人分忧吗。丁大人,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能否稍微给下官一些提示?”
丁景焕唇角微翘:“我是真没什么主意。不过——”
邱鸿振瞬间来了精神。
丁景焕低咳一声:“陛下既可以被尊称为天子,也可以被尊称为圣人,依我的一点儿薄见,何不令朝臣改口,将陛下和娘娘都尊称为圣人?”
“这、这、这……”邱鸿振瞠目结舌,“两个圣人?”
丁景焕道:“在邱大人看来,是陛下当不起圣人的称呼,还是太后当不起圣人的称呼?”
邱鸿振疯狂摇头:“自然是都当得起。”
丁景焕双手一摊:“那不就对了。”
“可是,可是……”邱鸿振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些什么。
“邱大人。”丁景焕语重心长,手掌压在邱鸿振的肩膀上,“朝廷能有两位圣人坐镇,是朝廷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你我食君之禄,自然该忠君之事,不是吗。”
邱鸿振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就是丁景焕了。
《礼记》上可是说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
但如果当真能促成这件事情,对于巩固太后的权威是极有好处的。
太后好了,他这位铁杆太后党才能好。
所以该如何选择,根本不用考虑和犹豫。
邱鸿振下定决心:“丁大人所言甚是。”
丁景焕挑开帘子,扫一眼窗外:“这里拐个弯,再走一刻钟就能到工部。邱大人是要随我一道回府做客,还是要在这里下车?”
邱鸿振就是来向丁景焕打听消息顺便讨主意的,如今主意已经讨到,确实没有必要再跟着丁景焕一起走了。
他谢过丁景焕,就在巷口拐角处下了马车。
丁景焕一直忙到天色渐暗,才算是稍微有了空闲。
月华如流水,丁景焕坐在庭院里,取出一坛酿好的无名酒,倒进碗里,刚喝了两口,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独自一人对月酌酒,岂不无趣?正巧,我来陪你喝吧。”
宋叙提着灯笼,从长廊尽头缓缓走下台阶,语调悠闲。
丁景焕险没给呛住,他心下腹诽:一个个的,怎么开场白都是“正巧”,这才是真正的正巧吧。
“停停停。”
丁景焕抬手阻止宋叙的靠近。
两人太熟了就是这点不好。他去宋叙家串门跟回自己家一样,宋叙来他家也都无需经过下人通报,抬脚就进来了。
“先说好,你要是来找我喝酒,我发自内心地欢迎。不仅欢迎,我还让厨房去准备几道下酒菜。但你要是来找我聊别的,那就免了。我和那些老狐狸打了一天的机锋,现在只想松快松快,不想跟你玩什么心眼。”
宋叙凝望着丁景焕,心下叹气。
他很清楚,丁景焕嬉皮笑脸时说出的话,也许是玩笑话,但当丁景焕摆出一副认真商量的模样,反倒说明事情没
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宋叙揉了揉眉心:“来都来了,总要喝几杯再走的。”
丁景焕这才露出高兴的笑容:“来来来,我和你说,这酒你以前绝对没有喝过。”
桌子上还有其它空碗,宋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是闻了闻酒香,有些像是果酒,却比果酒后劲绵长,隐约间还有一丝……
宋叙眉梢微挑:“这是谁送你的酒?”
怎么还带着一股药香?
丁景焕就等宋叙开口问呢:“是圣人送我的。”
宋叙听到“圣人”这个称呼,下意识看了眼丁景焕。
但想到两人方才的约定,宋叙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酒:“确实是好酒。”
丁景焕炫耀道:“可不是嘛。
“圣人说这是良酿署新研制出来的酒方,她将酒方赠予我,又让我给这款酒取名,还说以后每个月良酿署都会酿一批这款酒水,专供我一人饮用。
“哎,要我说,那什么梨花白、千日醉、英雄泪……我统统喝腻了,倒是这无名酒,越喝越有滋味,越喝越有精神,你若是喜欢,以后我每个月可以从我那批份额里,匀出三……两……一坛,一坛给你。”
丁景焕竖起的手指,从三变成二,最后只剩下一根。
宋叙失笑:“你这么小气,可见是舍不得。别匀给我了,你自己全喝了吧。”
能将一款药酒,酿造得跟寻常酒水的味道相差无几,这不是容易办到的。
丁景焕喜欢喝酒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戒不掉,也没打算要戒,但喝酒伤身。也许年轻时不会有什么问题,等时间长了,身体肯定受不了。
这种药酒只要控制好药材的用量,不仅不会伤身,还能有益身体。
太后娘娘一番好意,她既没有主动告知丁景焕的打算,他也就不去多事提醒了。
宋叙和丁景焕分饮了一坛酒,眼看着天色不早,他起身离开。
但在走上台阶时,宋叙终究没有忍住回头:“景焕,娘娘与陛下是血脉至亲,今日之事,只怕会伤及母子之情。”
丁景焕道:“阿叙,你想多了。只要陛下愿意孝顺娘娘,就不会伤及母子之情,朝廷也能长治久安。你若是有心,当去劝一劝陛下。”
……
庭院重新安静下来,丁景焕举起最后半碗酒,仰头凝望天上那轮皎皎明月。
宋叙来找他的目的,其实和邱鸿振差不多,都是想来跟他打听一下圣人有什么打算。
他们都下意识地认为,他是圣人最得用的朝臣,上尊号一事又是由他最先提出来的,他应该很清楚圣人如此行事的目的。
但说实话,丁景焕和其他人一样,也都在揣测圣人的心思。
摄政太后的权力合法性来源于先帝遗诏。
这也就是为什么随着陛下渐渐长大,尤其是在陛下大婚以后,有人开始按捺不住跳出来试探太后的原因。
在皇帝大婚以后,太后执政的合法性其实就弱于皇帝了。
所以太后必须要通过种种手段来巩固自己的威信,让朝臣看清楚权力到底属于谁,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没有什么比制同天子,甚至隐隐凌驾于天子之上,更能彰显摄政太后的威仪。
所以太后要被尊称为圣人,天子也要被尊称为圣人。
甚至是太后的自称……
既然是代行皇权,那在听政宣旨时,太后为何不能自称为“朕”?
思绪在丁景焕的脑海里不停流转,他猛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