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丁景焕毫无困意,他在书房里熬了大半宿,终于制定出了后续的计划。
由他和礼部尚书李寒松上书,为太后加尊号“承天”,改称谓“圣人”,只是他计划里的第一步。
等到第一步结束,就该由邱鸿振那里进行第二步:令朝臣改口,将陛下和太后都尊称为圣人。
如果第二步进展顺利,就该开始第三步,也就是计划的最后一步:以摄政太后的身份听政宣旨时,太后可自称为“朕”,日常起居则以“寡人”自居。
当然,计划是计划,在计划开展之前,丁景焕得先进宫一趟请示圣人。
外头已是拂晓时分,丁景焕草草眯了一小会儿,就起身梳洗,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匆匆进宫去见霍翎。
霍翎才刚用完早膳,这会儿正在庭院里散步,瞧见丁景焕眼底青黛却又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由笑
道:“怎么这个时辰就过来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丁景焕道:“熬了大半宿,做了份计划,想早些请娘娘过目。”
霍翎颔首,对身边人道:“去给丁大人沏一壶浓茶。”
霍翎转身走去书房,丁景焕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霍翎关心道:“无名酒喝得可还习惯?”
丁景焕道:“习惯。喝多了无名酒以后,再喝别的酒,都觉得不够滋味了。”
霍翎拊掌:“看来良酿署这酒确实酿得不错,当重赏。”
这几年里,霍翎一直在暗中收拢财、军、政大权,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各种关键的职位上。
她的权力触须如蛛网般不断蔓延朝野,但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她的想法。
哪怕是她最信任的无墨和最得用的丁景焕。
在时机尚不成熟之时,就将野心挂在嘴边,于大计毫无益处,反倒是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还会打草惊蛇,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现在,看着丁景焕新鲜出炉的计划,霍翎知道,丁景焕已经猜出来了。
霍翎道:“这份计划做得很好。不过,想要彻底落实这份计划,怕是不容易。”
丁景焕给自己灌了一杯浓茶,这会儿是愈发精神了:“圣人放心,臣心中有数。”
“你做事,我再放心不过的。”
霍翎没有将密折还给丁景焕,而是直接投进火盆里,看着火舌一点点吞没折子。
一阵穿堂风吹过,纸张灰烬随风而起,擦过霍翎掌心指尖。
“景焕比我以为的还要豁达果决。”
她相信,在上一次君臣相谈时,丁景焕还没有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但是,才过去了短短数日,丁景焕不仅猜到了她想要做的事情,还拟定出了一份详尽可行的方案。
丁景焕摇头:“这句话,应该由我对圣人说才对。”
他有什么好犹豫迟疑的呢。
圣人所赐予的那些美酒,早已可以买断他的忠心。他只不过是在追随圣人,为圣人扫清更进一步的障碍罢了。
真正豁达果决、不为世俗所束缚的,是圣人。
霍翎道:“用美酒买断你的忠心,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买卖之一。”
丁景焕看得出来霍翎心情不错:“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翎揶揄:“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想必是不当讲的。”
丁景焕厚着脸皮道:“既然圣人说不当讲,那我就不讲了。不过我还有另一问,求圣人解惑。”
霍翎慢悠悠改口:“行了,想问就问吧。早些问完,你也能早些回去休息。”
丁景焕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正色道:“圣人不怕吗?”
霍翎:“怕什么?”
丁景焕:“圣人已经大权在握,只要您不想放权,朝臣不敢忤逆您,陛下也争不过您。您根本不必非要更进一步,在您现在这个位置上,您已经可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
“百官拥戴,百姓归心,一世清名,千秋万岁。您会是历史上最富盛名的太后之一。
“反倒是您踏出那一步,朝臣未必会服气,宗室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篡夺季氏的江山。还有陛下,这天底下,儿子会孝顺他的母亲,皇帝却不会容忍任何人觊觎他的江山。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
听到丁景焕这番言论,霍翎并不着恼:“看来你是想要确定我的决心。”
长风吹动霍翎鬓角的一缕长发,她抱着汤婆子,神情温和平静,像是在与丁景焕闲话家常般。
可只有丁景焕知道,圣人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多石破天惊。
“在我之前,一个女人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就是摄政太后。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皇位属于男人,那不是女人可以觊觎的位置。
“一个女人,怎么能做皇帝。
“一个母亲,怎么能抢儿子的皇位。
“可是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男人做不了皇帝;也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父亲抢走儿子的东西是不对的。
“皇帝就是皇帝,它是一个位置,是世间至高权力的象征,它本没有性别限制,是世人强行为它加上了性别限制。”
她在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坐了十几年,明明只要伸手就能碰到,抬眼就能看到,但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位置不属于她,只属于她的儿子。
她的权力,是丈夫赋予的,是儿子赋予的。
她做得再好,都只是“代行皇权”。
既然已经代行了那么多年的皇权,那她为什么,不能成为皇权本身?
“你说得不错,如果我止步于此,即使我贪恋权柄,一直到临终才肯归还朝政,我也会在史书上拥有很好的名声。
“如果在我执政之年,我能顺利完成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不世伟业,我的圣明与贤名,更是会千古流芳。
“反倒是我决心迈出那一步以后,无论我做得有多好,无论我取得多么辉煌伟大的成就,无论是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痛斥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狠心与恶毒。
“但那只是文人的阴谋,他们用名声大义裹挟我,绑架我,想要用舆论让我走上他们想让我走上的那条路。凭什么?背负骂名,有的时候并不一定是我错了,而是因为我没有能如他们所愿。
“这世间女子,所受的规训已经够多了。
“名声,也是一种规训。
“你想要青史留名,你想要千古流芳,你就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你要做一位贤后,做一位慈爱的母亲,然后,你在他们的笔下,就会拥有完美的、篇幅极短的、面容模糊的一生。”
霍翎看着丁景焕,唇角微微弯起:“标准的、值得被史笔称颂的文臣,应该是宋叙那样的。你和宋叙认识这么多载,为什么不向他看齐,而是要选择跟我一起走这条惊世骇俗的道路呢。”
丁景焕振袖行礼,端的是风姿翩然,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所谓的文臣风骨相去甚远:“标准的、完美的一生太累了。圣人夸我不拘俗流,那我必然要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不同寻常的选择,才能配得上圣人的褒扬。”
世俗意义上完美的一生应该是什么样的,霍翎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可是,如果要过完美的一生,从一开始,她就不会走上这条布满荆棘与血泪的道路。
完美的一生,容得下妻子、女儿、母亲的身份,唯独容不下一个野心勃勃的本我。
“褒贬荣辱,是非对错,我这一生,必将充满争议与旁人的不理解。”
她注定成为不了世俗意义上合格的妻子、合格的女儿、合格的母亲,但这并不完美的一生,能够不辜负自己,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她其实没有想过一定要成为皇后、太后、皇帝,她只是想要权力,想要不断向前走,朝着那条最艰难的路,一往无前地走,走到自己所能到达的极限,走到自己生命的终点。
在她还没有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在为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了。
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雄心壮志。
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开疆扩土,收复失地,这是一位皇帝应该有的觉悟与担当。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有了一颗帝王心。
神器帝位,有能者居之。
所谓天命,不过是世人对至强者的穿凿附会。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呢。
***
下雪了。
天狩十六年的第一场初雪刚刚落下,不少人就已经生出凛冬将至之感。
如果说有关“姐杀弟案”的争执与辩论,只是隐隐揭开了还政风波的一角,那丁景焕的上书,以及礼部尚书李寒松的提议,就是彻底吹响了还政风波的号角。
面对丁景焕的第一轮试探,绝大多数朝臣都选择了默认。
从此以后,在祭祀、庆典、宗庙祈福等正式场合,都可以尊称霍太后为“承天皇太后”,而在日常起居事务中,则可以尊称霍太后一声“圣人”。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也就罢了,但是,紧接着,邱鸿振就站了出来,提议将皇帝的尊称也改为“圣人”。
“朝廷能有两位圣人坐镇,是朝廷之幸,亦是天下之幸。”
邱鸿振将丁景焕的那番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然而,邱鸿振面对丁景焕的时候,只敢在心中暗暗腹诽,朝臣面对邱鸿振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
诚郡王身为宗人府宗正,这回是再也不能沉默了,他第一个站了出来:“《礼记》上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朝廷焉能有两位圣人?”